第十章

竟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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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夜中,一双焦虑的眼睛,直视着窗檐旁悬挂的新月。

    非同一时,不同一地。然而,她依然作着那个等候归人的闺怨梦,令她几度疑在流光之中,她仍是寒玉庄少主的妻子,而他的庄园仍在,威风仍在。

    她不禁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讪笑起来。

    院外此刻传来騒动。有一对脚步拖着另一对迟疑的步伐,一个年轻的声音叹着气,嘴里不知道在唠叨着什么。她推桌站起,赶到隔壁他所居住的厢房,只见九弟弯着腰站在床沿,正设法要让寒山碧安分地躺在床上。

    “怎么回事?”柳陌担忧问道。

    “我在附近的酒馆找到他,他就躺在一堆酒坛子里,人家老板都要打烊了他还不肯走,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杨漱言讪讪地回答。

    柳陌闻言,虽然惊讶,却只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九弟,你先去睡吧,我来照顾他就行了。”

    “喔。”少年点点头便要离开,临去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探回头道:“三姐,你要小心,我听说酒后是会乱性的,虽然他之前是你丈夫,可是”

    “多事。”她微红着脸斥了一声,少年一溜烟地笑着离开了。

    柳陌回头望向满脸潮红发烫的山碧,摇了摇头,替他将靴子卸下,解开领口的盘扣,拧了一条湿布巾抹掉他脸上的酒痕。

    “唉。”她轻叹一声,起身打算把水盆拿去倒,手臂上却传来一股力量。

    “不要走。”

    柳陌心头一颤。这呆子,人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说什么傻话。要是他还清醒,是绝对不会这样对她说的他们之间,只剩下杀戮跟仇恨。

    她坐了下来,手指轻抚他红热的脸颊,温柔的瞳眸迎向他迷蒙的眼睛。“以后,可不要随便给别人什么承诺了。因为,难保你不会遇到第二个杨柳陌啊。”

    他像是听进了耳里,又并不明白。“柳陌明明只有一个,哪来的两个?”

    “好好!你先睡一觉,明天我们再来讨论这些问题”她将被子拉到他颈边,轻拍着安抚他。

    他却突然发闹起来“不要!我不要讨论!”眼眸睁得洞亮。“我我一点也不想杀她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逼我动手?”

    “大姐!”山碧忽然握住柳陌的手,冲着她喊。“她虽然不好,可是她也没真的杀人啊!我们就放过她好不好?她爹也死了,白杨庄也回不去了”

    她安静地聆听着,直到他伸手过来碰触的时候,轻声说“别哭”的时候,才愕然发现自己脸上的痕迹。

    她很快地用手背抹掉水光,然后勉力笑道:“没有,我没有哭。”

    他端详着她,用着并不分明的视线努力看了老半天,终于点头相信她说的话。

    “山碧”她重新将他安回棉被里,突然又问:“如果连柳陌也逼你杀她呢?你会怎么办?”

    他楞了楞,皱起一双剑眉,这才用朦胧的意识谨慎地回答:“那我还是会让她走。可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她我、要用一辈子的长度来恨她。”

    。。

    此后我将离开你,到一个不复相见的地方去漂泊。

    像是追逐着水的纹理的萍,我的根没有定向。或许,过去之所以有过短暂的停驻,也只是人生里的一场玩笑罢了。

    我们合该付诸一笑,五湖四海放流作别。将最初的惊鸿都忘记。也不再将蜜语甜言镂刻在心。然后,关于虚伪或者背叛的命题也遗忘。我愿这一切都能如我希望。

    我终究是违背了我的心意,说错了一件事情。我不愿意你恨我。

    他们说恨的根源埋藏于爱情的存在。是情感的两极。

    然而我宁愿你将我忘记,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被你记忆。

    你是意志沉坚的君子。温和是你最初的面目,矢志不移才是你的骨性。爱情的独钟也好,敌意的确凿也好,除了你自己,谁也没有办法教你动摇。若你恨我,那想必是一生一世的计较。而我,在漂流的逆旅里不能负荷这样庞大的悲哀与惘然。

    如果我想起你,或者你在将来的日子里偶然想起我,请不要让这些已过往的爱恨再有留恋了吧。擦肩而过的陌生名字,在那年的春日三月,而后不复相见,也不再牵连。那么即使我离开得不够遥远,我们终究还是见面了,你也不会再因为我而感到疼痛了。

    与你相较之下,我如此微薄的爱情,只能作这样渺茫的冀念。

    “柳陌”马鞭一挥,马儿嘶鸣狂奔,在跶跶的蹄声里,青年揣在怀里的几张薄薄信笺毫无重量,彷佛像她一般,倏地便要缥缈无踪迹。

    今晨宿醉中见到她留下的信息,他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心,在杨漱言怔愣的目光下,问了店家女子离去的方向,赌这最后一次机会。

    初春的清晨,天亮得很晚,水气弥漫,山碧在雾中策马,再也毋需去想远方的路,强辨心中烟云。

    当初便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遇见她,四载年月,江湖更迭,而她就像一束忽隐忽现的流光;他伸出手,却抓不住。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嘶山碧猛地勒紧缰绳,前方是一汪望不清尽头的湖泊,码头边仅有一个瑟缩风中的老人,未待马儿立定,他翻身下马,往老人奔去。

    “这位老伯,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位绿衣姑娘,这么高?”

    “啊?”老人瞧他一眼“你是说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吗?”见他猛点头,老人慢吞吞续道:“喔,半个时辰前,她搭那艘早班船走啦!”

    “走了?”山碧急问:“请问那班船是到哪儿?还有,下班船是什么时候?”

    “下班船要等到傍晚了。至于那位姑娘要到哪儿也说不准,船只停靠的凌湖是这儿的交通枢纽,许多船班或陆运都是转乘的。”见山碧垮下肩,老人想想又说:“通常若沿这湖畔小径,应该还是追得上的,不过今日烟霭迷漫,怕是”

    话语未竟,青年已留下一声谢,老人望着他隐没在白雾中的方向,微笑地摇摇头。年轻人哪

    马儿踏着露未晞的青草奔驰,山碧望着湖面,却只看见了苍茫与虚无。

    她的字迹贴在他的心口持续滚烫;而她的身影,却在一个转身,已无可捉摸。

    柳陌,你在哪里?

    不远处将是环湖小路的尽头,马儿慢了下来,他颓然坐在马背上,痴痴看着湖面。终究,是这样的结局吗?

    半晌,他沮丧地掉回马头,却在他欲回过头时,惊见湖上有一若隐若现的轮廓!

    是船只吧?山碧揪紧了心,望着散不尽的水雾,似有人影,但却看不清轮廓下朦胧的身影是不是她

    “驾!”他一鞭抽起,骏马吃疼,几步跃上陡坡,再往崎岖山丘追着船去

    我不要你走

    我不要如你所愿,我不要忘记你

    “柳陌!”他终于倾尽全力地大喊,声音回荡在水面、在山谷,化成好几声。

    说他不洒脱也好,说他懦弱贪心也罢,当那一段繁花似锦的回忆如倾颓的墙角斑驳,至少,让他用恨来把她记忆鲜明。

    昨晚那声不要走,其实是他纵容自己在梦中对她说

    终于再也无路。面对水涯,他怔怔勒马,除了马儿悬嘶外,只余一片寂静。而船只愈行愈远,就将再次隐没山谷之后

    忽地一阵风起,吹散些许浓雾,蓦然,他见到远方船上一绿衣女子变得清晰,风中裙襬翩飞,正微笑地对他轻轻挥着手。

    “柳陌”他的眼眶乍红。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神情,虽然遥远,却变得明亮,感觉除去了加于一身的尘埃

    这样,你会比较快乐吗

    棒着蒙蒙烟水,他望着她,在船隐没山谷之前,他终是挥起手,向她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