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东木子街人物影记

朵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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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我很少对别人提起我是我们这座小城的哪里人,这个症结主要缘于我的母亲是个外地人,她在我们这个小城生活了大半辈子,她把她一身的病痛归罪于在东木子街生活这些年中积劳成疾累气所致,年少的我对母亲的所有怨言总是投以无助的哀怜的目光,我在母亲满腹委屈声中长大,过去,我受母亲影响,总不敢提及我是这座小城的哪里人,因为那时我还小,我的虚荣心总怕别人说好说坏的,可是,随着我的年龄一天天在增长,恋家怀旧,更加地看重感情,寻求内心的安宁与持重。现在,我是一个时时把故乡挂在嘴边的人,当我用我自己的眼睛观察和体会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的时候,这块土地上的人物竟是那么鲜活地生动起来,我劝母亲,人活着是要往前看的,不要总活在过去里,东木子街作为我们这座小城的历史已深深存印在我的脑海里,在东木子街已大规模拆迁改造完成之际,我站在东木子街原址处,回忆起我生命中曾经熟识的一些人们,记录一些文字,以作留念吧。

    麻三爷

    麻三爷是小时生天花时落下一脸的麻点,他少时又被日本兵当作小怪物抓去,日本兵们经常哄笑着拿他打趣逗乐,教他抽烟喝酒,因此,他长大成人后还是不足一米二的小矮人,他的母亲到死望着他都闭不上眼,因为他还没有说上媳妇,他母亲拉着他弟弟的手不放松,直到我的四爷在点头答应照顾他傻哥哥一辈子的许诺中母亲才放下他的手。

    麻三爷的弟弟先娶了亲,过了门的嫂子偏偏是个疼人吃喝的吝啬女人,给麻三爷吃差样的不说,更别说给他娶亲的事了,娶亲是要花钱的,这年头,连好人家都吃不上饭,更别说他们这属得上的困难户了,我经常见到麻三爷在快吃饭的钟点来到我家,然后磨蹭着不走,倚在门槛上,和我母亲说话,我母亲有一搭无一搭的回应着,有时干脆不理他,他也不知道生气,最后是吃上饭是目的,吃完饭,他便嘴一抹,倒背着小手,挺着骨瘦如柴的小身躯,行走在东木子街正午的阳光里,由于他嫂子视他为眼中钉,只要看不见他为最好,他大多数时间就浪迹于大街巷陌中,有时,干脆在路边的水泥管子里过夜,麻三爷受尽了弟妹的白眼和侄男侄女的嗤笑,他干脆背起了箩筐,开始了捡破烂的生涯,他生是用捡破烂捡到的两个金戒指,把麻三婶娶到了家。

    麻三婶是个有智障的女人,但也不算很严重,只是她胖胖的身躯真是倒了不知从哪边扶,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她和麻三爷经常是为了一口东西谁多吃了谁少吃了而打起来,在我印象中,有智障的人都是很爱生气的,且不分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们大队把他们列为五保户,给他们盖了三间房子,他们靠吃救济过活。

    他们一生无子女,我曾在过去问过大人们,大人们说,一对傻东西,怕都不会生孩子吧!

    听东木子街上的人说,麻三爷已于六七年前死于我们当地的敬老院里,麻三婶之后被他的弟弟一家接回我们这里的小圈街,为此她的弟媳逢人便噘着嘴咒骂,老了、老了,却又找了一个婆婆,嫁了这么一个死男人,身边这么多零碎,你不接,他就和我闹离婚,那个傻大姐在敬老院里不呆呀,她说别人外待她,老和人家打架,人家那巴不得赶紧让她走人呢。

    弟媳家真的比敬老院还好吗,我没到老年,没有体会,只是麻三婶这回真的疯癫了,有几次我驮着女儿,见到街上一个快步疾走的臃肿的女人,目光直视,走不了多远就脱下裤子哗哗蹲在地上尿一泡,然后提起裤子一免,接着走,几个二中的初中男生路过看到,哄笑着你推我搡,大声嚷嚷道,哟,够酷的,可真够酷的。

    女儿也在车座后好奇的问我,妈妈,难道她不害羞吗,我忧伤地回答女儿,她的脑子不管用了,她想不到别人会怎样看她,所以她想怎样就怎样呗,女儿突然冒出一句话说,我愿妈妈也像她一样,想怎样就怎样,我嗔怪女儿竟瞎说,女儿说,没瞎说,您每天这么忙,要接送我上下学,还要管老人,买菜做饭,家务活一大堆,要是像了她,就什么事也不会找您了,还竟是别人照顾你呢,您起码活得不会这么累了。

    我无言以对,内心里,却像倒了五味瓶,翻腾着百种滋味。

    王守正

    王守正被我们街上公认为“坏人”原因是他有一路尿尿的劣迹,我们从小路上路过,只要见到小路上有一连串的小湿点,便说,王守正刚从这走过,他又挺人尿尿了,王守正这一劣迹被人看作“流氓”“坏分子”曾被人楸斗过,可他完事后仍我行我素。

    都说王守正和她老婆关系不好,她老婆和一个儿子,六个女儿给他气受,可别人说,不好还会生那么多孩子,只是王守正家永远没有安宁之日,不说每天每也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从他们家院里飘出的永远是王守正的叫骂声,他老婆的回骂声,和儿女们的吵闹声。

    王守正做的是给一家大车店摇煤的生意,因此他的身上永远是一身煤黑,只有两只浑浊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是他脸上唯一的异色,他经常摇摇晃晃地兜里揣着酒瓶,一路哼哼着走回来,王守正一进家,家里的战争便起,王守正后来年纪大了,干不了体力活了,便回家呆着了,后来,就瘫在床上了,后来我们听到更多的是王守正在屋里大叫“饿、饿”的声音,而后又是他的连哭带嚎的叫骂声。

    有两天,王守正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后来从他家院子里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我们才知道王守正已死去了。

    王守正的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平平,靠卖力气吃饭。

    王守正的六个女儿中有两个很出色,据说在改革开放初期去了北京上海等城市,有一个还嫁给了外国人,去了美国,一个现居北京。

    王守正的老婆十年前就被女儿接到了美国,这个原来头上扎着毛巾,矮矮小小的黑瘦老太太,回来后,也成了海外人士。

    我那天在人群熙攘的东木子街集市上遇到了她,老人家一眼便认出了我,直呼我的小名。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国的。

    她说,刚回来二十多天。

    她直对我说,在国外老人的生活有多么的好,从她的面模看,确实很好,根本不像八十多岁的老太太。

    一个月后,我听到老人去世的消息,我深感这个老人还是有灵性的,她临死也许把该做的都做了,把该见的人都见了,叶落归根吗,不知她死后会不会和王守正葬在一起,王守正比她早故去近三十年。

    她赶上了好时候,而我认为王守正是一天福儿也没享,和她丈夫比,她或许应该死而无憾了。

    刘殿如

    刘殿如最初在我们街上是被誉为“秀才”的,他长相清秀,写得一手好字,据说还能画两笔,只因家庭成分高,这些才能也没得以施展,也许由于郁郁不得志吧,他的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白中带黄,总感觉他像呆在地窖或鼠洞里的人。这只是我小时候作为一个小孩子的认为。

    后来,他的行为越来越古怪,他在五十岁年龄的时候,身边经常是一帮小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他转,也难怪呀,他会说笑话给大家听,会很耐心的画画给大家看,那时候的家长哪有闲心闲工夫陪着小孩子玩呀,小孩子一放出去便是天黑才回家,那时候,刘殿如给我们队里看菜园子,那里有花有草,还能摘黄瓜西红柿吃,谁不爱往那跑呀。

    可当有一天,两位中年妇女,怒气冲冲地跑到菜园子,声泪俱下地控诉刘殿如怎么欺负了自家的小闺女。

    大家才明白了原来刘殿如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在大家的唾骂声中,刘殿如被公安局来的人带走了,随后等待他的是十五年的牢狱。

    他的老婆在他入狱后不久,带着他的残疾儿子改嫁给了一个修鞋的瘸腿老赵,后来离开了这个小县城,再无音信。

    刘殿如出狱后已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他一个无家无业人员,还是被照顾到我们东木子街书记开的一家旅馆,在那里开票看门,后来传出来的消息是刘殿如经常佝偻着身子,趴在凡是男女二人进入的房间外听声,他的表情也经常是随着房间里的动静声音带给他的兴奋程度而变化着,猥琐不堪。

    被旅馆开出后,刘殿如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后来找到我们街郊外堤边荒废多年的一个机井房,安了身。

    后来,放羊的张老栓说,邻村一个卖鱼的叫果大脚的五十多岁的女人,经常出入机井房,果大脚是十村八里远近闻名的公共汽车,一宿也离不开男人的风流女人,要是他们能过到一起也就好了,只是,没多久,果大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猜测说,刘殿如耗尽了精血,已经不行了,果大脚尝不到甜头,也就跑了。

    没能迈向二十一世纪的门槛,刘殿如死于一个奇冷的飘雪之夜,他是死后两周才被人发现的,据目击者说,他的脸蜡黄蜡黄的,身上瘦的皮包骨,他已被风蚀干了,是我们街上的几位好心人把他的后事料理的。

    他再坏,后事也是要办的呀,东木子街街上的人们如是说。

    大翠姐

    大翠姐是我大妈家的大女儿,她的长相典型一副农村姑娘的模样,红红的脸膛,大大的眼睛,说话声音大大的,留着一头在当时很流行的短发,她当姑娘时,是我们队里的拖拉机手,由于她性格开朗,身边总是一群小伙子围着她,但她最终选中的是刘王赵村的赵信义,赵信义长相好,就是家穷,可大翠姐不嫌弃,更主要的原因是大翠姐在婚前怀上了赵信义的孩子,这在当时是很见不得人的一件事,我大妈是个很好面子的女人,她一方面狠狠咒骂自己的闺女,一方面托出媒人来急急地向刘家要求赶紧娶大翠姐,赵信义娘由于过惯了苦日子,思想上也有占点小便宜的心理,再加上也真拿不出彩礼钱,因此迟迟不开口,可大翠姐的肚子不等人,因此,大翠姐一分钱赵家的彩礼也没要,就匆匆地嫁给了赵信义,婚后不久,大翠姐生下一个女儿,又过两年,大翠姐又生下一个儿子,儿女双全的她日子越过越滋润。

    赵信义也越来越能干,从打沙发起家,一直做到自己建起三个厂子,赵信义也终于当上了大老板,大翠姐自然也扬眉吐气起来,我大妈一该以往提起大翠便皱眉的老惯例,也对闺女笑脸相迎起来,大翠自然也对娘家付出很多,尤其在钱财上,从没有算计过。

    好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两年,大翠姐知道赵信义外面有人后,哭着跑回了娘家,她声泪俱下地控诉道,怪不得他有时候回来就高兴得眉飞色舞,没用的蛋话一箩筐,有时回来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后来才知道,完全取决于那个浪娘们伺候好了他没有。

    大翠姐指着屋里站着的几个兄弟,放着狠话说,你们要是有种的,还认我这个姐,现在就给我垛了这个混蛋。

    几个兄弟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吱声,搞对象,相家,盖房,娶媳妇,人家赵大姐夫哪件事落过趟,做人要讲良心呀,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呀。

    精明的大妈一旁劝慰闺女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么好的日子,不愁你的吃,不愁你的喝,他不没给你领家来吗,当做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有这档子事。

    大翠见指望娘家人给自己出口恶气是没有指望了,便也开始想开了,打牌、化妆、买高档衣服,可她胖胖的身形,根本买不到衣服,她就整天泡在裁缝铺里,衣服堆满了整间屋子。

    她后来时常嘟囔一句话:

    怎么他妈的男的就可以找几个女的,可女的怎么就不能找几个男的玩玩,真他妈的不公平,我下回也要找几个男的乐呵乐呵。

    我大爷听到这话,把喝粥的饭碗重重一撂“你敢”

    大翠姐说归说,她一个四十多岁,人老珠黄的女人,又那么胖,谁会看上她呢。

    丈夫整天整日不回家,大翠姐靠在麻将桌前打发时光,一儿一女远在外地求学,她不忍告诉他们,怕影响孩子学业。

    年轻时泼辣敢爱敢恨的大翠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臃肿不堪絮絮叨叨的女人。

    在我大妈家孙子顺子的婚礼上,我和大翠姐遇见了,大翠姐一身珠光宝气,新烫的大波浪花,开在脸上。

    我们一起看我们的侄子顺子的结婚典礼,当看到新郎新娘互赠信物,互咬苹果,然后顺子抱起新娘入洞房的亲热场面时,我见到大翠姐眼里闪着盈盈的泪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在她的脸上闪现。

    我偷偷地望向她,竟不知怎么劝慰她才好。唉!

    小九

    小九是我们街上最精明、美丽的女子,她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有时散开披在肩上,有时梳成两条长长的大辫子,那是我们那个时候最流行时髦的发型,小九的美丽一直备受大家争议,有人说她五官长相好看,可有人却说她搔首弄姿,行为举止太过妖气,妩媚。我在当时还属于小孩年龄,我不能妄加评论什么,我只是用我孩子的目光来看当时的小九,我只是认为她和别人不一样,表现在她的眼睛上,别人看什么都是缓慢的,一致的,而小九的眼珠是灵动的,左顾右盼的,飘移的,游离的,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至今不明白,小九为什么叫小九,她在家排行第五,她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怎么会排到九呢,也许是她父母嫌五取“无”的意思,愿她长久吧,也许是过去的孩子成活率低,按总数算她该排“九”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九模样俊,加上秀气、娇小,因此穿上去的衣服总显得很肥大,可过不了几天,衣服就跟变魔术似的换了模样,腰是腰,臀是臀了,可那个年代,都是清一色的蓝、绿、灰,黑,小九不在线条上下功夫,想美又能美到哪去。

    现在,我只要看到花花绿绿的电影电视画册,我总会想到小九,小九当初可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呀,她真是生错了年代了,否则现在,依她的个性,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谁能拦得住她,那个年代她还那么爱美呢,人啊,别跟命争,父母无法选择,时代更无法选择。

    后来,据说小九和她的高中班主任谈起了恋爱,班主任因此被遣送回家了,这一事件在当时八十年代初期被闹得沸沸扬扬,小九的学也不上了,有几日终日在家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街上的人在水井边钓上来了小九,她投了井,井边人家的三锁力气大,据说是勾住小九的长辫子才上来的。小九被救了过来。

    自那以后,她灵动的眼珠,这回是老实多了,总是静静地坐在一处发呆,好半天,才眨一下眼。

    后来,她的姨妈,把她带到广州去了,再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香港人,比她大了十多岁。

    后来,就在今年,我在小城的超市里,见到一对恩爱非常的夫妻,是他们的特别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就在我的前面走,女人娇小玲珑,细细的腰肢,臀部却很硕大,还有节奏的扭动着,梳着一条高高的马尾辫,看身影绝对是一个少女的身姿,和她亲热的挎着胳膊的人却是一个秃顶很厉害的老人,这也无可厚非,我认为这是父女或爷孙俩,可随着女人的手不断地在老男人的臀部移动,我断定他们绝不是隔辈关系,而是一对恩爱非常的恋人。

    待那女人侧头对老男人娇羞地浅笑时,我一下就那么清晰地认出了她——我们街上八十年代出了名的美人,小九,后来,小九的姐姐过来和他们走在一起,更证明了事情的真实性,小九已成了光看后头不能看前脸的人,她的皱纹已布满了眼角,松弛的肌肤光靠脂粉是掩饰不住的,这和她高高竖起的马尾辫很不相称。

    她的先生虽说头顶全秃,可是面色红润,笑容灿烂,只是那笑容里透出一丝丝的卑琐和下流。不知怎的,我总想到他们在床上一起的情景,小九肯定为他什么都做。

    聪明人不论什么时代都是聪明的,看人家活得多么有滋有味,而当初为她退回原籍的男教师呢,据说早已疯了。

    小九在那个时代,都能做出惊人之举同样在现代也适用,她照样立异标新,在追求金钱的时代就嫁给了大款,她是很有玩转男人的本事的,夫妻再好,也不至于好到大庭广众之中,可她不在乎,也许她秀的就是这个。

    我想不出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会在公共场合和一个老头子秀恩爱,至少我是做不出的,我的心永远连结到我的外表,但愿小九的婚姻真如她在众人面前秀的那么好。

    老婶

    我老婶和我老叔是从外地一所干部学校回到我们这个小城的,那是发生在六七十年代的事,当时,我老婶是噘着嘴阴着脸回来的,而我老叔却是神采飞扬着对左邻右舍说,我父母年纪大了,我不回来行吗,我回来是要给我妈梳头的,我清楚的见到我老婶狠狠地瞪了她丈夫一眼。

    我老婶在这潮湿阴暗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小城小街小巷里显得是那么人单势孤,我经常见到她满脸泪痕哭丧着脸从她家的院子里跑出来,随后跟着她五岁的小女儿,小女儿拽着她的胳膊喊道,妈妈回去吧,妈妈别走。

    可老婶总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走,我经常听到老婶说,这样的一家子我怎么就找上了呢,我怎么就和他生了这三个孩子呢,我要是没有这些拖累,我早回南方我老家了,去守着我妈了。

    有人劝她,人都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妈再好也要出嫁的,伺候公婆的,况且还有三个孩子,为了孩子,凑合过吧。

    老婶继续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说,三个孩子有了,就让我把这当家了,我永远不会把这当家的,我家里可是大户出身,佣人担水,后一桶都是要倒掉的,你们可以打听打听,我们家乡谁家要是在哪吃了好饭,都说,吃这么好的饭,想去老李家的茅房拉屎去呀。

    我真后悔呀,嫁给你老叔,他又不知疼我,又不关心我,本来我们两人在外地还好好的非要回到这鬼地方来,又多了一对事多的公婆,这可让我怎么活呀。

    老婶四十岁开始就病病怏怏的,老叔长期在这种氛围内过活头发也早花白了。

    最让老叔头疼的就是老婶和他父母的关系,据老婶评价她的公婆,一个馋懒,一个混横,她一天也没法和他们混下去,再有,对面屋住着,天天都是磕头碰脸的事,我老婶曾威胁过我老叔,你再不想辙,咱们赶紧搬出去,我们就离婚吧。

    可当时一个是没钱另置房一个是怕沾上不孝顺的名声,老叔最终还是和父母对面屋住了下去,老婶婚也没离,可她却成了我们街上有名的“祥林嫂”

    “我本来是一个好好的识文断字的人,偏偏嫁给这样一家人,我的前途都被他们毁了”

    “我将来告诉我的女儿,可千万别嫁给异乡人啊,嫁了他们,生了气,你连个诉苦的地方也没有”

    “你们知道吗,我嫁的这家人真不是个人家子,这个老头这个老太太都六十多岁还不管不顾,想啥时干那事就干事,也不避讳人,我都听见声了,你们说,我找的这叫怎样一家子呢,连个猫狗都不如。

    “我们,我们刚四十几岁就都没事了,让他们干吧,对面屋,我老觉着谁在偷看我们,我是受过教育的,有规法的,他们算什么,动物一个!猫狗还知道避讳点人呢。

    从老婶的话语中,我们也听出来,就是她根本不该和老叔成就婚姻的,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而老叔却是小门小户穷家子出身,这一对公婆还这么没有正经的,让她受尽了委屈。

    后来,三爷和三奶相继过世了,我老叔和老婶也已步入了风烛残年的老年岁月,可他们的关系仍无一点改善,要么不说话要么就争吵,亲戚们和儿女们一再劝他们,都这岁数了,还能活多少年呀,还吵个啥呀。

    老婶佝偻着腰,眉头皱着,从干瘪的嘴唇恶狠狠地回敬一句,我到老也不原谅他,他给我带来一生的苦难,我抛家舍业跟了他,他让我受了一辈子罪,我这一身病都是被他们家气的。

    老叔已犯过两次脑血栓,他呆滞的目光无奈地望着老婶,你叫我咋办,你骂的这些人好些都死了,我怎么和人家算账去,再说,他们是我父母,你叫我咋办。

    老婶那边一声嚎叫,你一个大男人,说了一辈子咋办,瞧你那点能耐,你也算个男人“呸”!

    老叔对这种情况,一般采取躲避的态度,他一辈子对这个家对妻子报以无能为力,他拖着一条吃不动劲的腿,一步一步挪到别的屋,然后缓慢地坐下来,呆呆地望着窗外发愣,我们建议他,既然年轻时都没沟通好,到老了,也就听之任之,装作没听见算了。

    大老石

    大老石的惨叫声是我们东木子街最瘆人的叫声,我每次走过那长长的幽静的长满青苔的小胡同,从大老石家的小窗传来的大老石的惨叫声,总是令我步伐加快,心怦怦乱跳,走出老远,我还禁不住回头张望,生怕那凄惨的叫声会追随我过来似的。

    大老石是我们街上为数不多的吃商品粮的人,他是一家机械厂的退休工人,早年丧妻,苦心地把一儿一女拉扯大,直至成家立业,退休后的大老石一个人过起了日子,儿女们倒还孝顺,又知体贴人,很快帮他找了一个老伴,说是老伴,其实年龄比他小很多岁,且这个老伴的长相在年轻时绝对一个标准美人,现在年纪大了仍风韵犹存,白白的皮肤,不失精致的五官,我们都为大老石感到高兴,老了,老了,终于把他年轻时的欠缺补上了,苍天有眼呀,可不知是不是命运使然,他们结婚不到一年,大老石就病倒了,我们当时管那叫“大肚子病”实际就是现在的肝腹水,当时的医院看不了了,就往家里送,回到家的大老石每天被疼痛折磨得大呼小叫的,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悲惨最无奈的男人的哀叫,试想他,要但分有一点忍得住,他会在一个心爱女人面前表现一个男人的脆弱与无助吗,病痛!病痛!我们最无法阻止的敌人!它使一个男人失去了自尊,失去了正常人的一切一切的功能所在。

    可我们无能为力,我多希望大老石在晚年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呀!

    每次经过他住的胡同,听到他的哀嚎,我的心便好几天平静不下来,生生为他揪得疼揪得疼呀。

    由于他住的胡同是我们出行的必经之路,下面就隔着深深的一条河,我时常望着污浊的泛黑的河水发呆,这幽深的胡同,这吓人的一下雨就暴涨的河水,使我的人生永远充满着浓浓的抹不去的忧伤的悲剧色彩,我曾幻想过这河底淤积着河边那所医院所遗弃的残肢断腿和无数成形未成形的死婴尸骸。多年以后,这条河被填平耸起我们这座小城最豪华最壮观的一所高档住宅小区,可我从来未敢问津,因为我是老城人,我太了解这条河的大概使然,我们的许多情感抛洒在这里,我们脆弱的神经永远经不起这世界变迁的大起大落的转向和适应,我的情感宁愿永远残留在对故乡对邻里的深深怀念之中,近一点我承受不起,也许只有远离,才适合我丰富敏感的神经吧。

    我们的老石叔的哀嚎永远在河面上盘旋,定格在我少年的时光,我加快奔跑的脚步,可我却阻止不了灌入我耳朵里面的声音:

    “把我扔到河里去吧,两年前这里不是淹死过孩子吗,他们肯定是找替死鬼来了,让我去吧,求求你们了。”

    那边传来他年轻的老伴劝慰他的声音,瞎说什么,好好养病吧,你会好的呀。

    “好,好不了了,我自己的身子骨我了解,上苍也许一辈子让我做和尚的,我有子女,已经犯戒了,再有了你,上苍不容我呀”

    “我一辈子和尚命,应该戒女色的,可谁又戒得了呢,你,你,你真是好呀,来呀,过来呀,让我摸摸吧,我摸一摸也好呀,我还没摸够呢,怎么就不行了呢,我行,我还行,我不忍心抛下你孤苦伶仃没人疼呀!

    “天啊!”这些我少时似懂非懂的话现在回味起来,都有了它深厚的凝重的内涵和意义,我感叹我少年时的记忆里曾有过这样一个形象,他使我以后对人生对生命都有了深深的理解思考和感悟。

    依大老石的遗愿,他的坟墓倚邻河岸,他的老伴倒还是重情重义之人,没有再嫁,赶上日子,就烧一把纸钱,奠祭他。

    近三十年后,东木子街大规模改造,大老石的老伴子女把他的坟墓迁到西郊的陵园,大老石和东木子街已成为我们这座小城的一段历史。

    安泰家园建成后,我在黄昏的街头散步,偶遇大老石的老伴,她也老得不像样了,花白的头发散在风中,我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她说,就在咱们老街改造后的安泰家园,我问她为什么在这买楼。

    她苦笑道,上了年纪,怀旧啊,想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你呀,正当年,不到老是不会懂得的,人这一辈子是要有许多念想的。

    她老人家轻拍着我的肩膀,我的伤感也上来了,红着眼睛,不住地点头,不住地答道,我懂得的,我懂得的。

    后记:写完这篇文字后,久不爱走出家门的我竟步行十几里路来到芳草萋萋的大运河边,正值初春,堤岸边,莺飞草长,垂柳依依,我坐下来,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望着四周空旷的原野,我思绪万千,我想到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以及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各种各样的人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早已不再用好人坏人来界定一个人了,我生命中曾经遇见的一个个鲜活生动的生命,我感谢你们,伴随我渡过我的成长,在这寂静得能听到我心跳的安定之所,我在心里默念,深深地怀念着你们,我祝你们,故去的永远安息,健在的,生活永远美满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