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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涵要走了，他终于决定要去广州闯荡，他不想在这个边锤小镇的小药厂里委屈一生。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场离别，会给我们的爱情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我知道文涵是爱我的，我还知道，他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改变。他说在广州安顿好，找到工作后，就回来接我。
北方秋天的早上，秋风吹乱了我的长发，也吹凉了我的心，文涵不敢看我的眼睛，他怕我会哭出来。到了候车室的检票口，我把在商场为他买的零吃零用的东西递给了他问：“文涵，带几件厚衣服了吗？”文涵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盯住了我的眼睛，我的眼里一直是晶莹的，我把头扭向一侧，不想让眼泪流下来。文涵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为我理了一下吹乱的头发，拎起包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检票口。我的泪终于如断了线的珠子，洒落了一地。
送走了文涵，我还是要按部就班地骑车去药厂工作。进入药厂大院，就会嗅到那令人作呕、浓烈的药品味道。从更衣室到无菌区，每个人都会变成一个模样，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你所能看到的，只有那白色的口罩上面，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车间里看到最多的是白色的、忙碌的身影，听到的只是那震耳的机器隆隆声。
艳子是比我小两岁的女孩，一副假小子的模样，长得不算太漂亮，可有个精神劲，她爱唱歌，时常在车间里，伴着机器的隆隆声喊上两句流行歌曲，每次都会遭到车间主任的训斥，她不在乎，只是调皮地坏笑。陈子枫是刚分配来的医药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他比我晚来整整一年，才到药厂不到一个月，他和我不在一个车间，听别人说我也是药科大学毕业的，所以他就主动跑来认识我，每天他都会偷闲跑来向我报到。每次来时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然后笑眯眯地说：“青荷，你的眼睛真美。”是啊，我们只能看到的对方的眼睛。说来也巧了，我和子枫在车间外面居然一次都没有遇见过。陈子枫中等身材，总是喜欢眯着眼睛笑，看他的笑眼，想他摘掉口罩也一定是个和善的人。艳子很喜欢和陈子枫说笑，但是她和车间里的其它人都知道，陈子枫天天来报到，只是为了来看我。
“陈子枫到！哈哈哈”艳子又在喊了，子枫如往常一样走到我的身旁说：“忙着呢青荷，今天开心吗？”“怎么？你觉得我今天不开心吗？”我反问，子枫又眯着眼笑着说：“我希望你天天都开心！”忽然他凑近我说：“青荷，你的眼睛真美，趁主任不在，你摘下口罩让我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吧，就一眼好吗？嘿嘿”我学着他的嘿嘿声，坏笑了两下，然后瞪着眼睛说：“哼！你想看啊，我偏不让看，车间里不许摘口罩，你不知道啊？违规！”艳子在一旁哄了起来，还气着子枫说：“要不我摘下口罩让你看看？哈哈。”子枫耸了两下肩膀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了，凑在我耳旁说：“今天我一定会看到你的娇容，你信吗？”说完狡黠地笑了一下走了。
我根本没有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下班后，我骑上自行车如往常一样悠闲地回家，忽然子枫在我身后骑车追来，一边追一连喊着我的名字，这小子，还当真要看我，哼！我偏不让他看见我，想到这儿，我开始加速，拼命地蹬着车子，我听见子枫在我身后喊：“青荷，我不看你了，不追你了，你慢点骑车，小心啊，你那样骑车会很危险的啊。”我才不会相信他的鬼话，我依然拼命地蹬车，突然我的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辆大货车，我慌忙躲闪，车把扭来扭去，然后一声尖叫，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大道边的草丛里了。我的膝盖重重地磕到了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上，自行车压在我的身上，我听到子枫焦急的呼唤：“青荷，青荷，你怎么样了？”等我反应过来，子枫已冲到我的身边，迅速地搬开了车子，把我抱了起来，他掳起我的裤腿，见我膝盖在流血，他拿出他的手帕帮我缠上了伤口，然后查看我的其它伤处，并急切地问：“青荷，还摔到了哪里？你哪里痛？”我已缓过了神，我动了两下胳膊和腿，感觉除了膝盖很痛，别的地方并没有大碍，这时才感觉到子枫比我还紧张，我看着子枫笑了，子枫也缓过神来，忽然想起看我的容颜，我们就这样相互地看着。子枫卷曲的头发，高高的鼻梁，和他眼睛很般配的一副笑脸，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我们看着看着都呵呵地笑了起来，居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笑够了子枫严肃、认真地说：“青荷，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丽呢。”他这么一说，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我故作生气地说：“哼！还说呢，都怪你，没有毁容真是万幸了。”子枫好象突然有些后怕，皱了一下眉头说：“青荷，都怪我，从今天开始，我接送你上班，直到你的腿好了为止。”他抱起我想走，我急忙喊道：“不行不行，你还要管我的车，我的车怎么办？”子枫放下我说：“你等一下，我把你的车藏在草丛里，别人不会注意，等我把你送到医院处置完伤口，送你回家后再回来管它好不好？”说完，子枫把我的车藏了起来，把我抱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让我抱住他的腰，他坐到车座上，脚用力一蹬，车就走了，我心中暗想，他的骑车水平还真是高啊。我轻轻地靠紧了他的背，我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隔着他的背，我听到他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突然热了起来，文涵的身影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立刻冷静下来，他是子枫，而不是文涵，我不可以乱想的。
我受的只是皮外伤，一周后我就痊愈了，子枫还是天天来接送我上下班，只是不再骑车带着我，我们各自骑车搭伴同行。慢慢地我和子枫熟识起来。子枫说，哪天他带我去白桦林玩，我问他为什么要去，他说只是喜欢森林，因为他有一个梦想，就是和心爱的人在森林中搭一个爱巢，远离喧嚣与繁华，在大自然里安家，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森林，他便和心爱的人去听鸟儿的歌唱，欣赏花儿的娇姿，追逐美丽的彩蝶。我听得陶醉，惊叹他居然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喜欢幻想、热爱浪漫的人，我们的性情原来如此相投。
很快就到了冬天，那年的冬天雪好大，子枫真的要带我去白桦林。那是一个周日，我们都休息，子枫说，距离白桦林有十多里路程，他要骑车带我去。大雪在路上被压得结结实实，道路很滑，路上几乎没有骑自行车的人了，可是子枫却执意要骑车去，于是我们穿上厚厚的羽绒服上路了，子枫这次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以方便保护我，他很心细，还特意在大梁上绑了坐垫。那天子枫的心情好象特别好，一路吹着口哨，他总是喜欢吹那首红莓花儿开。路很滑，车带常常打滑，车子就横了过来，子枫两腿叉在地上，用一只手来护着我。可是有时我们还是要摔下来，我每次会压在他的身上，虽然摔倒在雪地上，我们也不知道疼痛，还呵呵地笑着，我指着他说狼狈，他指着我说可笑，然后我们爬起来，跳到车上继续前行。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我们终于到了白桦林。
树林里积雪很厚，有我们膝盖那么深，我踩着子枫的脚印，深一步浅一步一走入白桦林。林中真的好静，只有我们踩雪咯吱的声音，子枫让我停下脚步静听，我听见了风轻轻吹动树梢的声音，还听见了树梢上积雪滑落的声音。子枫指着远处一棵粗大的白桦树说：“青荷，你看那树上有什么？”我顺着子枫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见那棵粗大、洁白的树干上有两个黑结，酷似人的两只眼睛，我就回答道：“树上有两只眼睛啊。”子枫笑着说：“是啊，白桦树上有眼睛啊。”我俏皮地问：“那是谁是眼睛呢？”子枫点了一下我冻红的鼻尖说：“是我的眼睛啊，永远观望着你，看你开心地生活啊，呵呵呵”我也跟着他咯咯地乐了起来。子枫在一棵白桦树上撕下一层薄薄的树皮放在唇上，竟然吹出了如口琴般的音乐，还是那首红莓花儿开。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音乐，我惊呼着，在雪地里扭动着腰肢，伴随着子枫的音乐跳起了舞。子枫双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青荷，我喜欢你青荷，我爱你”余音回荡，我被他的呼喊惊呆了，子枫从雪地上跑过来拥住了我，深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眼中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团火来势汹汹，把我整个身心的血液烧得沸腾起来，我的心咚咚地狂跳着，我闭上了眼睛，子枫的唇热烈地盖在了我的唇上。
文涵来信了，他说他在广州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药业公司做营销工作，希望我马上到他的身边。也许是我心中有了子枫，在子枫那热烈的激情下，我和文涵的感情显得如此平淡而苍白。子枫好几天没有来看我了，我想一定是听说了我和文涵的事情，这样也好，我也静下心来，好好想清楚自己的问题。
那天，艳子告诉我说，子枫病了，住进了医院。我焦急地赶到医院，我见到了子枫，他的脸色苍白、憔悴，我冲到子枫面前责问道：“子枫，你怎么样？什么病？要紧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子枫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还是眯着眼笑，但这一次，我感觉他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他安抚我说：“青荷，别急，我没有事，只是重感冒，如果你想我了，就自然会来找我嘛。”想到我好几天才来，我心中有几分惭愧，我小声说：“子枫，我想错了你，我以为你知道了我和文涵的事情，所以我也想静几天，把自己的问题想想清楚。”子枫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文涵的事情，那你想清楚了吗？结果是什么？”我先是吃惊地愣了一下，原来他早就知道我和文涵的事情，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文涵啊，我想了想，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子枫，我想年年和你去看白桦林。”这一次轮到子枫吃惊了，他呆呆地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中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但是那潜藏的忧伤还是逃不出我的眼睛，子枫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的颈里，有一个冰凉的东西顺着我的颈部滑落。
第二天，我为子枫煲了鸡汤，匆匆送到医院。走到病房门口，我听见病房里有人说话，好象是艳子的声音，病房的门是虚掩的，我下意识地往屋里看了一下，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无法相信，我看见子枫拥着艳子，艳子双手勾着子枫的脖子，正绘声绘色地和子枫学着什么呢，不时地咯咯地笑着。我早就知道艳子喜欢子枫，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发展成这样，子枫他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怪这几天他总是怪怪的，眼中总是潜藏着淡淡的忧伤，原来他是在我和艳子之间很为难啊，想到这，我破门而入，生气地吼道：“子枫，你怎么能这样耍弄我？我讨厌你！”说完我把保温盒重重地撂在桌子上，跑出了房间，我看到了艳子和子枫惊异的目光，但是子枫居然没有出来追我，我的心凉了、碎了，我对子枫彻底地失望了。
我走了，离开了那个边锤小镇，离开了那个药厂。我走得很平静，因为子枫和艳子都没有向我解释什么，我想也许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第三者而矣。我去了广州，和文涵结了婚。文涵对我呵护、宠爱，当然他不知道我和子枫的事情。婚后我们的生活平静如水，文涵最大的缺点就是木讷，不解风情，而我当初接受文涵的原因，只是感动于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他让我有种安全、塌实的感觉。文涵的工作很繁忙，常出门在外。孤寂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子枫，想起那片白桦林。
三年后的秋天，我看望父母又回到了那个边锤小镇。家乡的变化很大，以前的百货大楼已变成了超级市场。在超市的门口，我意外地遇见了艳子，艳子看见我一声惊呼，兴奋地上前抱住我嘘寒问暖，居然没有一点尴尬，似乎当年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还告诉我，她在等她的老公。说话间，一个男人从超市里走出来，喊着艳子的名字，但是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人并不是子枫。我愣住了，我语塞地问：“艳子，他他是子枫他”艳子礼貌地介绍说：“他就是我的老公。”又向她的老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好友青荷。”然后让她的老公站到一旁等她，艳子把我拉到一边，先前的惊喜荡然无存，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阴影，她低沉地说：“青荷，对不起！那年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一幕是子枫安排的，子枫他爱的人是你，他没有骗你，是你的眼睛骗了你，子枫他得了白血病，他不想连累你，他要你幸福，子枫他去年秋天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被艳子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晕了，我脑子一片混乱，耳朵嗡嗡作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只知道艳子安慰了我很久，然后和老公走了，她说了什么，我全然不知。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疯也似地在大道上奔跑，我感觉到身边有一辆车疾驰而过，差一点刮倒了我，一个男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冲我喊骂道：“想什么呢？找死啊。”找死？死很可怕吗？不，我不怕，因为那里有子枫。这里的行人过客都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他们不知道心死是什么滋味。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踉踉跄跄地来到了白桦林，我看到了那棵粗大的白桦树，那上面刻有文字，我急忙奔跑过去，我看见了，是子枫的笔体，上面大大地写着：“青荷，我爱你！子枫绝笔。”我终于泪如泉涌，抱着那棵白桦树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听见头顶的上空，有哀鸣般的鸟叫声，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孤雁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不时地发出悲凉的鸣叫，难道它是子枫，子枫他来看我了？我看见了白桦树上的那对眼睛，子枫说，那是他的眼睛，他要永远观望着我，要看着我开心地生活。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看见了子枫的眼睛，他在笑，依然是眯着眼睛笑，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忧伤，他在天际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