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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怨怼与灵感、才识一样，需要厚积而薄发。当丁灵琳的拳头夹着刚烈的风声，击穿明净透明的窗口，鲜血淋漓地揪住对方雪白的衬衫衣领时，脑袋里居然秀逗地灵光一闪。数十对铜铃般的眼睛盯住了一里一外纠结不清的两人，良久，不知是谁打着哈哈傻笑了两声。“班长这回不用小李飞刀，改用七种武器中的拳头了”声音渐弱，八卦的那堆人，很快就被丁灵琳用眼神杀退了。
“你流血了”对方漠然地提醒。丁灵琳痛得沉默了一阵，终于，恨意占了上风：“刚才说我坏话的，是你吧？”鲜血一点一点，落在白得有些森冷的衬衫上，渐渐晕成张牙舞爪的后现代印象画。
“刚才在一旁偷听的，是你吧？”对方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冰冷的手，附在她的手背，紧紧一握。丁灵琳一个机灵，痛得直掉眼泪。瞬间，教室里的林林总总，都成了鲜红的单色系。她放开了手。玻璃的碎片，在她的手臂上，又新添了几道伤。
“衣服脏了，你洗？”他冷冷地整了整印着血手印的衣领，嘴角露出些许厌恶。丁灵琳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唇齿交战，原本粉红的溥唇上全是深刻的牙印。坚忍的对峙，最后被男生用孤冷的背影取代，没有风，周遭却冷瑟入骨。
002
“丑人多作怪！”“化不化妆都是丑！”“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女生。”“她真以为自己是”如果说对一个人的恨意可分为三六九等的话，那丁灵琳对陆羯的恨绝对是“不共戴天”遗憾的是，她必须与他朝夕相对，共守日出与黄昏。就连早操上课听力室电脑课的位置都连在一起，这也太令人伤感了。
第二天，她裹着绷带来上课，灰白的右手，像从木乃伊身上移植过来的那般僵直。坐前排的板栗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从前面传来一张纸条，几个苍头小字：“没流血了吧，幸好我当时不在场”“你是不是人啊，兄弟有事，你却说‘幸好’？”她用左手字回敬他。“不是啊不是啊，你知道的，我会晕的呀。”接一个笑脸。她“哼”了一声，同桌的臭脸便转了九十度，狠盯她，和她的左手。
“看什么看？我伤的是右手，你盯我左手做什么？”举起木乃伊手，又想打人。对方只是淡淡地回应：“原来左手还能写字啊。”
一阵冷风从窗口凜冽吹来，扫在各人的脸上，以窗口破洞为顶点的弧形区域，都把目光集中在丁灵琳的身上。丁灵琳气苦地垂下了头。身边传来若无其事的翻书声，高大的影子微微前倾，挡掉了一大半的自然光。丁灵琳的表情更阴霾了。
“我想杀人。”下课后，她从板栗手上接过喝了一半的可乐，仰头猛灌。
“你一定是喜欢他。”板栗说了一个冷笑话。
“扑——”她吐了板栗一脸一身。就在板栗低下头找面纸的当儿，某人抱着一摞书本看着蹲在过道上的两人，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倒霉。”丁灵琳目送那人离去，却恨不得冲上去将他从一米七五打成一米四九。
003
许多“不共戴天”是从小打小闹开始的。记忆里锁定的第一次，是这个叫陆羯的怪物头一天来学校的那个明丽的清晨。丁灵琳玩了一个通宵的网游，两个眼圈是有点像国宝。而那天，这只国宝驾着座骑，不小心轧脏了另一只国宝的阿迪达斯球鞋。“老乡”见“老乡”应该是泪如雨下的动人场面。
丁灵琳有些惶然，有些感动，有些怦然心动，看了几年的网游人设，不免也把眼前这个还算高颀且细眉星目的男生归入到美男子的行列，只不过是看起来有点黑眼圈，甚至有点自闭。她慌忙“滚”下车，响亮地说了声：“对不起。”她以他为同道中人。对方这时候却看也没看她一眼，皱起眉头，说了声：“滚！”
对c中高一（a）班的至尊级人精丁灵琳说这个字，至少需要一点勇武之力的。要不是心理健康到变态的人，要不就应该是武林高手。可他，好像什么也不是。
她最受不了的是，要在自己的学号前加一个人。陆羯。不就是插班生么？凭什么要插在全班前三甲的前头？一直在榜眼与探花之间奔忙的人，一下子成了小小“进士”她在大脑里装个显微镜也看不出其中的微妙。
最微妙的是，老师还把这个“新科状元”佩在了自己身边，反倒把板栗这样一块贴身膏药挤开了。原因居然是，老师怕他们两个“早”“恋”
“真的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没给那个王什么老师写封情书。”丁灵琳抱怨。
板票温文的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她却笑了，将没喝完的可乐从四楼往下一扔，半眯着眼，有点高深。“早知道，就该写封情书送到王老师的爱人手上去。”
楼下，一双幽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微微伸出的下巴，皱了皱眉，露出些厌恶与不耐烦来。伸手理了理湿透的短发，满手都是可乐的怪味。陆羯看看眩目的天空，扶了扶从肩上滑下的书包，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哈哈哈”楼上的怪笑，刺破了他的耳膜。
004
冤家好似就在一点一滴的时光雕琢中成形的。
伊始，她不过是在课桌上划了根土里土气又歪歪扭扭的三八线，结果，老师以破坏公物之名从她慈爱的父母那扣掉了她一个月的零花钱。当然，如果花了那么多银子买这条线能起到实际的作用也还好，问题时，同桌的煞神还是会把一叠一叠的书本、试卷，甚至球靯当作真实意义上的上甘岭，大刺刺地往她桌上放。
也有拿错本子做错事的时候，比如她不小心错拿了作业本，替他写了家庭作业，他却拿了她的作业本交白卷。他有很多理由可说，但是，在丁灵琳的心目中，只要有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他讨厌她。这句话没有假设，不是定理，根本不需推导。他在她心目中，早已风化成迷离的砂砾，溃不成形。
“丁灵琳，教室右手边第三扇窗被人砸坏了，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班主任的目光杀气腾腾，扫在脸上，只怕会把皮肤烧焦。丁灵琳的脸，突然红了。虽然在脑子里无数地演绎过这个可怜的小桥段，但她的演技与扮相都决定了她的失败。不管怎么说，这整整一个月裹着绷带到处跑的，有且只有她一个。
她不想辩解，但也不想承认。她很久没有这样沉默过。
那天，她不过是从教务处领了学籍卡准备发给同学们填的，却没想到星期三的最后一节课是课外活动。教室里只有一堆八卦的男生围在窗边光线较好的位子上聊天。她倒不是故意要听，然而隐约地，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丁灵琳嘎”懒懒地，有点轻视的语调，从她头顶轻飘飘地飞过，她怔了怔。却听声音的主人说：“好丑啊丑人多作怪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无数的字眼，像裸露在空气里飞扬跋扈的病毒，感染了她的每一眼神经。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丑。即使有人说，也是板栗这样的男孩子，开点不伤面子的玩笑；但这种冷冷地，又点平滑的语调，就像在阐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那一刻，她有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愤怒，以及在短短三个月的光阴里积蕴的不满，爆发了。
看着班主任疑惑的眼神，她悄悄地挪了挪身子，把受伤的右手藏在了身后。班主任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却听见一个软软的声音从头顶漫了过来：“老师，窗子是我弄坏的，那天踢球时，不小心就”那声音永远像是缺觉少眠，没有中气。但却在安然之中，有了些淡定。
陆羯抱着一堆作业本，满脸疲惫地出现在门口。落寞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特别长。时间，却在那一瞬间停滞不前。
005
一前一后，两人走在回教室的路上。依旧是没有对话的一段空白。在楼梯拐角处，她有些阴沉的嘴角终于牵动了两下。“虚伪。”陆羯听得清楚，他意外地愣了一下，放慢了步子，落在了她身后。
“老师叫你去做什么？”还是字条，加笑脸。她烦躁地看了眼，揉搓成团，扔进抽屉。板栗扭过头来，叫了声：“喂。”
“哗啦——”木桌粗暴地挪过地面，陆羯没留神，臂弯里的书本文具撒了一地。所有人的动作都出现的短暂的停滞。“你无不无聊？”用力一拍桌子，他站了起来。目光聚焦在两人身上。
微不可闻地，从她的牙缝里崩出几个字来：“要不要我帮你捡啊，大好人？”陆羯的脸一变再变，却按住性子僵直地坐下。
“你要不是女生，我早就揍你了。”冷漠的话语，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她心底。
她突然抽出书包，离了座，一手抓住板栗的前襟吼道：“我们换座位！”板栗无可奈何地一笑，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试图拍拍丁灵琳的肩。对方却一拧腰，闪过去了。似一出无声的电影。原本要好的两人变得陌生起来。只是眨眼的瞬间，却像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幻。
板栗向陆羯笑了笑，陆羯兴味索然地别过脸去。两人同时看了看丁灵琳扎骄傲的后脑勺，又对视一眼，一个低下头去做预习，另一个拿出本漫画来。
死寂的心腔，只有心脏微弱的跳动声，血液好似凝住了，手足冰冷。
丁灵琳拿出下一堂课的课本，翻了几页，却发现字迹是陌生的龙飞凤舞，一丝刻毒缓缓出现在她的眼底。悠长的撕裂声在空气里响起，隐隐地有了回声。“活该。”她冷笑。
006
一只只纸飞机载着满腹在恨意，漂浮在蓝天下。丁灵琳独自一人坐在天台上唱歌，不成调的歌声将她恍恍惚惚地带过了一段段不快的记忆。楼下的管理员大妈终于忍受不了重复而繁重的捡纸劳动，站在操场中心嘶吼起来。
陆羯，一插班就进来考第一的陆羯，体育全能的陆羯，冷眉冷眼的陆羯，孤傲寂寞的陆羯在她的手上心眼，变成了一叶一叶，写着蓝色钢笔字的蝶。
而板栗却突然跟陆羯要好起来，一起去模型店淘金，一起去公园钓鱼，一起去碟店买cd。终于，追随她至诚至友的板栗正式背叛了。闪闪星人般的两人，总是勾肩搭背地出现，有时喝一杯可乐，有时听一副耳机，也有时，挤在一起看同一本漫画。依旧没看过陆羯的笑容，只是眉目间晴朗了不少。
不知什么时候起，丁灵琳开始喜欢照镜子，借着镜子的看身后的人眉飞色舞地讨论足球，打打闹闹地做功课。而镜子里最清晰的，永远都是自己那张放大了的寂寞的脸。看着板栗阳光灿烂的笑脸，她干涩的眼角变作了酸楚。
依旧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丁灵琳发现自己渐渐被身边的人抛弃。微笑，赞美，希冀也越来越少。路过板栗和陆羯常去的那家模型店，她始终不敢跟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打招呼。怔怔地望着橱窗里的七色许愿砂，她突然想，如果把所有的愿望都贪心地放在一个地方，会不会变灰她想过美丽，试过高尚，有过勇敢，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卑。
板栗拉着陆羯从店里冲出来，她来不及躲闪，被生生地撞了肩，散了架子般地疼痛。侧过了脸，只听到板栗大大咧咧地叫了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竟然头也不回，乐颠颠地跑远了。倒是陆羯扭过头来，惊异地望了她一眼。
她颓然坐下，大脑里一片空白。
007
无意中在草丛里拾到一张cd，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了。cd的装帧清雅，封页上印着几个日文，杂乱地飘成一片，破折后标了几个汉字“治愈系睡眠音乐”她反复地翻看，猜不出这东西的主人是谁。
本想早点把这东西交给老师，却被b班的学习委员拉住了，说是肚子痛，让她帮忙送周记。丁灵琳将cd随手塞进了书包里。
或许是太沉，又或者是没做过学习委员的活，她有点吃不消。停下来擦汗的档儿，她看到了迎面走的陆羯。冷漠，带点傲慢的表情，在他消瘦的脸上愈加深刻。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却更黑了。她突然感到莫明的心虚，步子，轻轻地挪动。看对方笔直直地走了过去，似乎并没发现周记本后的她。重新抱起书本，却觉得它们矮了一截。猛然想起什么，她向陆羯消失的方向追去。
“哈，哈哈，是捷径啊？”她看陆羯把书本放在一行铁栏杆的空隙中，一个翻身，便到了栏杆那头。她愣头愣脑地站着，她忘了语言。
手里的东西被陆羯舒臂揽了过来：“你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丁灵琳第一次发觉，这冷硬的声线后，原是这般温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他皱了皱眉：“还有事？”
“没了。”她想说“谢谢”说不出，红了脸，挥了挥手。
对方不置可否地把两叠作业本堆成一叠，昂了昂首，轻松抱起，面无表情地走了。树叶的残影投在他半明半暗的脸上，酷酷的。几片单薄的纸落在地上，是从陆羯的口袋里掉出来的。丁灵琳趴在栏杆上拼命向那边看，却什么也没看清。管理员大妈扛着扫帚走过来，怨埋：“啊，造什么孽啊，上次丢的还没扫完，都读什么书了，拿课本做飞机”
丁灵琳望着在走道尽头变暗的身影，怔住了。
008
六月以后，陆羯开始频繁请假。偶尔在班里出现一次，也像幽灵似的。他似乎越来越瘦，穿着白色的衬衫就像一只挂在旗杆上的白旗。丁灵琳想找个机会向陆羯正式道个歉，但每次看到的，不是跟板栗挤在一块，就是由一名头发花白的女人陪着。她总看到不到他的正面，只是感到那张脸越来越苍白，眼圈却越来越黑。
最后一次见到陆羯是九月初，校运会的前一个星期。他收拾完东西，准备下楼的时机，她终于追上了他，说话很是仓促，慌乱间，她只叫了他的名字。大约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愣了好久，终于挤出一丝笑容来。
她从不知道，他的笑是那样温暖，迷人。挥了挥手，他说：“再见。”
热闹奔腾的运动会，使同学们都忘记了这个沉默且高傲的人。只是相同的寂寥却印在丁灵琳和板栗的脸上。拿到最新的班级花名册，数了数，心就凉了下来。没有陆羯的名字，他再也不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板栗冒出一句话来：“睡不着觉会不会死人的？”
她心头一震，忽然记起那张缀名治愈系睡眠音乐的cd来。“什么板栗你说什么？”她抓紧了板栗的肩膀。板栗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一只花玻璃瓶来。灰色的流砂在瓶子里沙沙的响。
丁灵琳忽然哭了，七种颜色的小小颗粒糊乱地掺杂在了一起，失去了原本的色泽与光彩，它们与工地搅拌机里的水泥沙土没有任何区别。
“阿羯说，他就是这瓶里的许愿砂，什么愿望都想要，却什么都实现不了”一向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板栗突然伸出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
009
丁灵琳像许多普通的女孩一样，念书，恋爱，毕业，走过了许多平淡且真实的日子。然而，经历的一切，都似被时光架空的黑洞那样虚无。
偶尔逛逛书店，信手拿起的，却是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边城浪子。身边几句粗陋的对话，突然蹦进了她的耳朵。
“还记得atv拍的边城浪子吗？”“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个演丁灵琳的演员好丑，所以至今还记得”
丁灵琳感到脚下一软，心脏，却好像被莫明的气流逼到了嗓子眼。眼底闪过的，是少年时光那张酷酷的脸，冰冷，漠然，有时还有点暴躁还有，万年不变的黑眼圈。只是这少年的身影，在颠覆的时空里，再也寻不见。风声里，只有流砂的声音，细细密密地爬进了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