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情

不空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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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兵老了,老得牙都掉光了,一张嘴就漏风。他说,很久没有拿过枪了,抱着枪的感觉,如抱着自己的女人。于是我很想感觉感觉,但现在是个和平年代,如果我抱一下枪,就得蹲几天监狱,我还是抱自己的女人吧。

    我的女人很美,老兵说的,因为那是他的女儿。老兵很风流,十七岁当兵,二十六岁回家,那时我才四岁,他已经在部队混了九年了。九年,他玩了九了个女人,他给人家说,人家都不信,他给我说,我信,因为他可以一只手把我举起来。我五岁那年,老兵结婚,媳妇是我娘介绍的。老兵喝得一滩糊涂,他叫我狗蛋,这个老婆给你吧,我说好啊,他好象想了想,又说,再过几年吧,我叫我老婆给你生一个嫩的。我父亲走过来,他喜欢拍马屁,这正是他发挥的好时候,这话当真,老兵把脸一拉,我老兵一言,驷马难追,我父亲忙应承,那是那是。老兵心满意足地听完,拜堂去了。刚要磕头,一个女人叫他,兵哥。

    刹那间,天地间只剩下炮仗的声音,老兵回头。老兵后来说他是不该回头的,那一个回头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噼哩哗啦,硝烟弥漫。所有的人都在寻找那个发生体,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穿着已经漏洞百出的花格子衣服,披散着头发,然而所有敌人都看出来了,包括我,那是个妩媚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是掩饰不住的。她站在人群的中间,老兵的对面,太阳底下,她说兵哥是我啊,是你让我来的,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你的婚礼。她说的很慢,好象树叶在空中悠悠地转了几个圈,慢慢地,缓缓地终于落下,除了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想,他们深沉起来的样子就象是罗丹的思想者。那个人掀起红色盖头,一把扔在老兵脸上,然后是几个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它响在我的五岁那年,以及我生命的以后的每个部分,老兵看着她们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小,一块不祥的云从头上飘过,她们站在一起,四个眼睛相对,目光如炬,我们俩,你到底要谁。

    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因为它关系要三个人的一生幸福以及老兵在村里的威望,甚至全村人的生活和娱乐,老兵不愧为老兵,他没有让我们失望,直到我白发苍苍的时候,还有人再讲老兵的传奇。

    老兵在十五岁那年告诉我,其实他想要新娘的,但人家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一片真情,感天动地。我知道老兵要了那个远道而来的女人,在第二天,而且和我有关系,但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那天,我娘不停地骂我,打我。但是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打过我,老兵说,谁敢打我女婿,就是跟我过不去,所以在我五岁以后的岁月里,除了老兵打过我一个耳光,都是我打人家的。

    这件事是我的女人,那个远道而来的女人抱着的孩子,在和我结婚那晚说的,她是在结婚前的一天晚上听他娘也就是我的丈母娘说的,丈母娘还说,把她的女儿嫁给我是为了感恩戴德。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老兵把我从床上,我娘的怀里抱出来,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穿着鲜艳大红的衣服,戴着红色盖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哼。淡淡月辉洒在院子里,班驳交错的树影落在两个新娘身上,确切地说其中一个新娘和一个女人的身上,因为老兵说,你帮叔选一个。我在一次后来的喝酒中才知道老兵是让我选将来的丈母娘呢。

    我在两个新娘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觉得女人穿上这样的衣服都会很漂亮,所以我就猜想起我的女人的样子了,老兵说你倒是选啊,突然,我说了一句豪迈而又老气横秋的的话,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是我说的,因为我现在说起来,还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拗口,我说,又不是我的。围观的很多人都叽叽喳喳地说起我来,村里的最老的老人说,他选的你不要后悔啊。老兵拍拍我的头,我相信狗蛋。我又转了一圈,象模象样地踱着步子,两个新娘在月光中一动不动,等待命运的也就是我的安排,终于我看到了我的女人,我指着那个躺在凉席上什么都不知道的两岁的小女孩,说,这是我的,又指着离我近的那个新娘说,那个是你的。我的丈母娘,她一下子把红色盖头抓在手上,跑过来抱着我,一直说,小远是你的,我的女儿是你的,但是她把我吓哭了,我大声地叫,娘。两个女人的声音,哎。

    十五年后,新婚那夜,烛光高照,整个屋子弥漫着流动的色彩。我喝了很多酒,和老兵,我醉了,老兵没有,他把我扶到洞房,说,小远,好好侍侯狗蛋,小远说爹你放心,老兵说我放心,我回去找我的老婆去。老兵没有找到自己的老婆,再也没有。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阳光照亮了屋里所有的空隙,我还没有睁开眼,摸摸,找不到老婆了,睁开眼,想,老婆呢,外面却传来了抑扬顿挫的哭泣声。我不明白谁会在我结婚的第二天死去。我更不明白那个人竟然是最希望我结婚的丈母娘,小远的娘,老兵的老婆。我不懂,我家屋后的向日葵竟然开得绚烂而张扬。我也不明白昨天温柔的小远今天怎么可以蓬头露面地大哭大叫,在众目睽睽之下。可是我都看到了。当我衣裳不整地跑到老兵家,一阵风吹过,天边没有云,树叶哗啦啦地响,然而被哭泣声掩埋了。

    我也哭了,我觉得我应该哭,因为那是我的丈母娘,不是别人的。她总是给我买冰糖葫芦和臭豆腐,娘不让她买,也不让我吃,她不管,我也不管,因为她说这是我的女婿,因为我想她是我的丈母娘。那时我就叫她丈母娘,很多人都说我有两个娘,我是叫着丈母娘长大的,从五岁那年。我说,丈母娘,好吃,她就说好吃,下次我还给你买,下次她真的的买了,一次也没有漏过,包括她的那个微笑,她只对我笑,当我吃完时,我抬头就能看到一朵花盛开在她渐渐老去的脸上,刹那间又谢了。

    一想到她的这样好和那样好,我就鬼哭狼嚎了,我一边嚎一边向小远走,和小远跪在一起,小远透过重重眼泪看到我,一顿一顿地说,娘,的,命,好,苦,啊——啊了好长时间,我觉得我就是在世界的另一头也听到了,所以我嚎是啊,但是她没有听见,她晕过去了,晕在我的怀里,软软的,我傻了,不嚎了,过了一会儿,我大声地叫,怎么办啊?

    老兵从屋里跑出来,老泪纵横。他说狗蛋,我对不起他们母女俩啊,不是啊,他对他们挺好啊,我都看见了。我不懂,我说,小远怎么办啊?快把她抱到床上,我照做了。那一刻,我觉得小远是那么的轻,难道她把水分都哭干了,我惊恐无助地看着我新婚的老婆,一直看着,目光呆滞,一直盼着,盼着小远睁开眼睛,说,狗蛋我们回家。

    第二天黄昏,屋里光线渐渐暗下去,几只狗几只鸡在院子里叫。小远醒了,先上手指在动,接着睁开眼,她说,娘呢?老兵靠在门框上,象是回忆自己的前半生,说,埋了,我以为小远会再次晕过去,她只是说,那就好。我抓着小远的手,轻轻地说,小远我们回家吧,我走不动了,小远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词:怜香惜玉,于是我说,我抱你,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男人。因为我终于明白一个事实:是老兵那丈母娘害死的,他并不爱她。爱使我成为男人。

    我想起新婚那夜小远对我说的话,我用自己的逻辑把它梳理清楚,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了,老兵面对站在面前的两个女人,束手无策,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又不能坐以待毙。丝毫没有犹豫,毕竟是在部队里混过的,他说,婚礼暂时结束,你们俩都过来,其他人等都回去吃饭吧,在我们那里结婚是一件大事,其实我说的是废话,无论在那里结婚都是一件大事,我要说的是我们那里结婚是要请客吃饭的,让别人看看自己的老婆,不管美丑,照例都要说好话的,这样,就在很多人面前证明自己结婚了。一个人的快乐,大家的快乐。所以村里人听到这句话就很伤心,好象结婚的是自己,也许只是为了看一个只会出现在戏剧里的故事,他们意犹未尽地回家,一边走在铺满夕阳的大路上,一边他们谈笑风生,说的当然是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多少年后在那条路上还有人在讲,夕阳也在,只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已经离开了。

    老兵把两个女人拉进屋,门一关,撒腿就往二大爷家跑,二大爷读过几年书,村里最有见识的人,德高望重。可是这样的事,二大爷也第一次见到,他说,你小子不得了啊,眼窝里却盛满羡慕,不过他知道自己毕竟老了,世界应该交给年轻的一代了,于是他把村里所有的将入尘土的人叫过来,让他们在发一次光。一轮残月挂在树梢,树下,一群老人围着一个老人,商量老兵的终身幸福,一边品着茶。

    时间从身边流过去,痒痒的,如一群蚂蚁从身上爬过去。老兵听着,听着,竟然听到了今年的收成和四大爷家里的那条黄狗,他说,大爷大叔们,这事怎么办啊,等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传过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老兵一楞,你们这些老不死的东西。他们照旧无事似的,谈着那条狗,以及今天的天气,喝茶。

    老兵慢吞吞地回到家。在门口停了一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进去,一把拉起丈母娘,我再给你找户人家吧,丈母娘也不是好惹的人,她用力甩了老兵一巴掌,是你让我来的,你说养活我一辈子的。我对每个女人都说了,当兵的日子,谁知道那天脱了衣服,就再也穿不上了呢。我当真了,我和她已经商量好了,你选到谁就是谁,看命。

    下面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这是我讲给儿子的。我的儿子快要结婚了,娶的是城里的一个姑娘,长的很漂亮,我见过,象小远。我没有想到儿子又讲给了儿媳,她竟然把它写下来,还说要讲给她的儿子,我的孙子听,早知道我就讲得更好听一些了。

    还是留给孙子吧,如果那时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