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出的力

卜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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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秋坐在车厢的第九号座位上。他将身体贴在靠背上,头瞥向窗外。一排排低矮苍郁的树木从眼前一扫而过,密实的如同冗长的城堞。他的眼睛眯缝着,尽量不去睁开,可闭上了,又无法睡去。外面的天幕渐渐的黯淡了下来,好像披上了一层轻曼的黛色薄纱。刚坐上车的时候,落日还将暖暖而灰白的光打在手臂上,霍秋因为被日光烘照的手臂灼热,还将折叠的窗帘拉上呢!目光里的景色一直是这么的循序单一。霍秋将身体往下缩了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闭上眼睛,不去想任何事情。

    “啊嚏阿嚏”伴随着沉闷的喷嚏声,冰凉的唾沫珠子戳在了霍秋的手臂上。霍秋没有睡着,感受的真真切切。他蹙着眉头瞅了眼手臂上黏亮的液体,再抬起头打量着坐在身旁十号位的中年男人——此时,中年男人正同宽厚的手掌压着鼻梁扭动着,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好象是脚踩在有水的胶鞋里;之后他将手掌往棉布的靠背上蹭了蹭,就双手搂定胳膊,闭上了眼睛。他一身蓝布大褂周身洇满了污渍,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黑白参半的头发乱蓬蓬的,古铜色的脸膛透出结实。

    霍秋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他从口袋了掏出纸巾,擦干净手臂;接着又将头瞥向了车窗,半睁着眼睛,让黑影从视线中闪过。

    对面十一和十二的座位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子将头倚在男孩子的胸口,男孩子则伸展手臂搂着她的肩头。俩人卿卿我我地小声说着话。

    “快到你家里了我有点害怕啊!”女孩子胆怯地轻轻说。

    “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男孩子给她鼓气。

    “那万一你爸妈不同意呢?”女孩子担心地问。

    “同不同意我同意就一切ok!”男孩子信心十足。

    “你不怕你爸爸妈妈吗?”

    “自己的爸妈有什么好怕的别瞎想,我爸妈好得很”男孩子将女孩子搂得更紧了。

    霍秋听着对话,心里酸酸的;怎样努力也睡不着,一种姿势坐久了,浑身不舒服,只得小心的辗转,换成另一种姿势。对面的谈话如同微风拂进耳膜。

    “那么,你爱我吗?”女孩子的声音更小了,好象鱼儿冒出水面吐出的泡泡。

    男孩子闭上眼睛,没有回话。

    “你说啊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啊”女孩子急不可耐地想听到回答。

    “难道非让我说出‘我爱你’,才算得上我爱你吗?!”男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甜言蜜语能当饭吃啊!”女孩子不作声了,用手拿掉肩头的男孩的手,将身体倚在靠背上,用手将垂在额前的一缕缕发丝挽在耳后。

    列车平稳的行驶在往前无限延展的铁轨上,连绵起伏的山峦使得车厢内更加幽暗静谧。天黑了,车厢里的乘客也都陆续的睡了。

    “又生气了?”男孩一面低声哄着女孩,一面用手臂搂着她的肩。

    霍秋一个人孤独的坐着;他挺直了腰身,屁股坐得生疼。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表哥与女友搂在一起。他垂下眼睑,贴着车窗轻轻叹口气,玻璃上散开一朵凌乱的白色花球。

    他开始产生幻觉——车外的树影怎么看都象她在对他招手,对他笑。

    他看见她清秀的脸颊上浅浅的酒窝,她对他招手说:“再见再见”

    记忆中那条蜿蜒在绿草里的红砖甬道;那道油漆驳落的木板桥;那条清澈见底的浅浅小河及水中浮动的水藻,褐色的卵石——他们俩是多么钟爱这个地方啊!他们手牵手的漫步在红砖甬道上;他们手扶木栏杆俯视水底动的世界;他们跣着脚趟浅浅的水,然后坐在冒出水面的光滑石头上聊心情,诉苦闷

    她爱笑,笑起来爽朗而毫不拘束,格格的;面颊上便凹下去两个小酒窝,如同小石子扔进水里,晕开的涟漪;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性格坦率,能让人感觉到快乐

    霍秋甩了甩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他小声的嘟囔着。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结婚呢?”她曾这样问霍秋。

    “现在我连自己都养不活,结了婚那不更眼花等有这个能力了才行,”霍秋这样回答。

    “那什么时候叫‘有这个能力才行’?”

    “我也说不出来,总不能到时一家人饿肚子吧!”

    “什么事情都别去想太远,走好脚下的路。人的腿就那么长,不可能一步跨很远的。想得多了,是自寻烦恼。”她对霍秋说。

    后来,彼此分隔。联系也就越来越少了。

    “唉”霍秋对着窗外闪过的黑影叹息。

    “表弟,没睡着吧给你水。”对面的表哥从列车员的手推货架上拿瓶绿茶递给霍秋。霍秋点了点头。

    “我要喝营养快线。”表哥女友边说边拎出一瓶。

    霍秋凝视着窗外的的夜空,间或扑烁过几盏昏黄的灯,拉长的光晕映照着幽暗的树影;夜深邃的如同无底洞。他的耳边是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

    他一路无话,却满腹心事。他身旁的大叔“呼噜呼噜”的打着鼾。

    这次可热闹了。

    江边的小码头上住满了等料的船舶,前前后后好几排。两船之间用缆绳将船舶连在一起,阔如平地;船尾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船首的锚索斜斜的插入江中,绷得笔直。翻涌的江水拍打着船前壁,发出轰轰声。

    霍秋与他表哥及亲戚家的船也都停泊在其中。

    表哥昂着头,笑容满面的牵着女友的手走在前面,女孩子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透过两船的空隙,她看了看脚下涌动的江水,嘴里喃喃地说“我怕,我怕。”表哥一面笑个不停,一面说“别怕,别怕,有我在。”霍秋低垂着脑袋走在他们的后面,他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他的手里只有行李箱。

    最先出来迎接的是表哥的妈妈——霍秋的舅妈。表哥早早的就打电话通知家里了。她立在甲板上,笑得合不拢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儿子身旁的女孩。她都忘记说什么了。女孩子走近了,她忙不迭地将女孩子手中拎得精致小包揽在自己手里,又斜挎在自己肩头,再拉起女孩子的手,兴致勃勃的往自己船上领。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霍秋越过表哥家的船,恹恹地推开自家的门。隔壁船传来欢天喜地的笑声。

    “呦,俺干大事的儿子回来了,”霍秋的妈妈开心的将他手中的行李箱拎进卧室“在外面打工感觉咋样?”

    “就那样。”霍秋笔直的仰倒在床上。

    “小强(表哥的小名)旁边的是他女朋友吧?”

    “是的。”

    “他出去还带个女朋友回来哩!你的呢?”

    “没有。”霍秋闭上了眼睛。

    “俺小孩就笨得很,”母亲叹了口气“以后找人都难。”

    “哎呦”霍秋翻了个身,抓起一只枕头,将脸盖住。

    “这孩子,愁人!”

    “俺爸呢?”枕头下传来瓮声瓮气。

    “都上去联系货了,”母亲说“我去你舅舅家看看去。”

    “好。”

    平时各家忙自己的,难得如这次聚得如此齐整——霍秋家,舅舅家,小姨家,四姨家。仿佛是为了恭候表哥与表嫂一般。

    舅舅们回来的时候,每个人手中都拎着大包小裹的菜;午饭是几家拼在舅舅家吃的。所有人济济一堂。两张黄漆大方桌连接在一起,上面摆满了佳肴美味,醇醪甘饮。

    觥筹交错间,充满了欢声笑语。更多的是询问一些表哥女友的状况,夸赞她的相貌及赞赏表哥的能力。

    霍秋坐在桌角,默默地啜着啤酒,夹着身边的菜,耳边弥漫着朗朗笑声与喋喋话语。他没有站起身去夹够不着的菜,他觉得这种场合不合时宜。

    霍秋的母亲不时的看一眼霍秋。

    “还是俺侄子有本事啧啧”霍秋的小姨一面鼓动着两腮咀嚼着,一面打量着表哥的女友,摇头晃脑“俺侄子有本事”

    “出去没多久吧?”霍秋的四姨问道。

    “出去大半年了。”表哥微醺地笑着说。

    “半年就带个女朋友回来,有本事啊,”她轻拍着身旁的十几岁儿子的肩膀“小子,要跟你大表哥学习呀!”

    “肯定的。”她儿子字字铮然。

    大家哄然大笑。霍秋嘴里弦着杯口,将最后一口啤酒仰头送进肚里。

    “小秋,你怎么不带一个回来?”小姨大声的问。

    亲戚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在霍秋身上,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连咀嚼声都停止了。

    霍秋浑身瞬间烫了起来,他愣怔着。他感觉自己就是烈日下放大镜焦点中的火柴头。

    他低着头,轻声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一旁的四姨问。

    “没有我有什么办法呢!”霍秋回答的有些低声下气“没有表哥有本事啊!”“女朋友都那么好带,人人都出去了!”舅舅沉稳地说。

    “那是小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学聪明一点,不能傻里傻气地。”小姨补充道。

    霍秋没有再说话了。霍秋的妈妈也默默地不置一辞。

    筷子继续,笑声继续,谈话继续。只是在这里面,霍秋都寂静的没有参与。

    “俺未来侄媳妇多吃点!”小姨夹起沥淋着汤汁的鸡块放在表哥女友的碗中,满脸堆笑。

    “来,来来多吃点。”四姨夹起酥黄的鱼块放入表哥女友的碗内,满脸堆笑。

    “太多了太多了,”表哥女友皱着眉头看着表哥。

    舅舅舅妈笑着看他们俩人,都忘记了动筷子。

    “都慢吃啊!”霍秋站起身,将筷子放在碗上,离开了座,往门外走去。

    “吃饱了吗?”霍秋的妈妈一脸冷冰冰的问。

    “恩。”霍秋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他低着头慢慢的走着,甲板上绿色的丹青漆散发着淡淡的气味;他坐在船首的系缆桩上,望着江面。

    黛色的江岸上笼罩着薄薄的白汽,江面微微起伏着,仿佛没有多少力气似地往下游淌着;金色的光辉碎碎的铺展在微动的江面上,望上去象是揉皱了的糖纸;一条大三楼(长江中的大货船)孤零零的顺水而下,划开的水流向两旁扩展,象是扬起的羽翼,船尾曳出一个个旋涡,待船走远了一点,那经过的水段,如同平地。

    太阳还很热,烘照在霍秋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时间久了,很热很热。可他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江面,目光呆滞。

    “妈妈的如果再出去了,只要有女孩子愿意跟我回家,啥样的都带!”他这样恶狠狠地说。